来源:中考网整合 作者:中考网编辑 2014-03-13 11:06:30
三、“被抛”之后的神奇转变──读解曹文轩《孤独之旅》(徐妍)
曹文轩小说恒久的主题之一,即是:人,主要是成长一族被命运所抛,在绝望之际,重新诞生的奇迹。这是哲学上存在论的探险。
“被抛”在哲学上的含义不是某种现成的主体被外部客观世界所决定的“被决定性”,而是指此在根本的生存方式。借用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观点,就是:此在之为此在,就在于它始终被抛入这样的生存状态。作为此在,它无依无靠,既无现成的“由来”,也无现成的“所去”,它只是不得不去存在,不得不“存在在此”,“无家可归是在世的基本方式。”(海德格尔著《存在与时间》 ,第318页)这样的观点以世俗化的语言叙述,可以理解为:人所谓的正常秩序的生活只是人自以为“常态”的既成的生活。而实际上,这种既成的秩序随时都有可能“退出”或“超出”。风暴随时都会将人抛入一个“无家”的生存状态。但是,“被抛”不是命运的突兀逆转,而是人作为存在者寻找存在之本原的必然。
在曹文轩小说里,这样的“被抛”屡屡出现。或者说,进入曹文轩的小说世界,人“被抛”已经是一种常态的生存状态。仿佛,曹文轩小说中的人物生而为人,就是要遭受“被抛”的体验。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湾刚刚懂得人世间冷暖就因为父亲是个骗子“被抛”在别人的冷眼里(《红葫芦》);阿雏刚刚懂事,就“被抛”在仇恨的火焰里(《阿雏》);弯桥一睁眼就“被抛”入弃儿的命运(《甜橙树》);根鸟在一天清晨“被抛”在一个少年救少女的神话里(《根鸟》)……不止成长少年,少年的父辈更是不停顿地“被抛”入空中、深渊,如《红瓦》中的王儒安、杜长明、汤文甫、汪奇涵等的生存状态。当然,曹文轩小说的“被抛”对象主要是成长中的少年。少女在他的笔下还可以幸免,也许,曹文轩对于少女的生存状态还是给予了一位男性作家的呵护与祝福。
课文《孤独之旅》是曹文轩长篇小说《草房子》中的一个片段,亦是成长中的少年“被抛”的生存主题。课文一起笔,就交待了少年杜小康家境的一落千丈:“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一户人家,就是杜小康家,但它竟在一天早上,忽然一落千丈,跌落到了另一番境地里,杜家的独生子杜小康失学了,只好跟着父亲去放鸭。”这开篇一句暗示了人的脆弱和存在的强大:没有任何预兆的“被抛”虽然按照哲学的存在论的观点属于一种生存的常态,但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还是被理解为命运的偶然性灾难。虽然人平日里对命运的捉弄具有一定的应变能力和挑战勇气,但如这般将人打入海底的突变可谓抵达了人的承受极限。所以,在这个如波涛般起伏的长句里,曹文轩使用了几个让心理陡转的副词和连词:“最”“但”“竟”“忽然”“只好”。它们一同传达了人在“被抛”的霎时间的无助和无奈。文中的“另一番境地”也许是存在的本真形态或者说人所必然面对的生存样式,但在长期既成的惯性的日常日子里,人早已遗忘了存在的本来面目。
当然,曹文轩虽然确立了存在论的主题,但不是在做存在论的哲学演绎。他只是在进入存在论的主题后更着意于如何以文学的方式表现这一存在论的主题。所以,《孤独之旅》在交待了人物的“被抛”后,将重点放置在:人如何面对“被抛”?即“被抛”的人如何承担悲剧?由此,曹文轩的小说与西方的存在主义产生分野:曹文轩在小说里寄寓着曹文轩一向主张的高贵的古典悲剧美学。进一步说,就是人在“被抛”之后,不怨尤、不颓唐,积极地面对一切挑战。
还是让我们回到《孤独之旅》:杜小康和他的父亲虽然“被抛”离了生存的家园──“油麻地”,“被抛”向一个不知前路的“一片茫茫的水”,但他们没有呼天抢地地乞求怜悯,而是在绝望处依凭自身──放鸭、孵蛋,然后蛋再生鸭,鸭再孵蛋……,直到积聚足够的力量从“被抛”中回归家园。当然,在不知前路何在的“被抛”的过程中,人尤其怀念以往既成的生活,难免处于犹疑之中。所以,“当杜小康回头一看,已经不见油麻地时,他居然对父亲说:‘我不去放鸭了,我要上岸回家……’”。这里,“放鸭”对于“被抛”的少年来说意味着一种命运的“流放”,而“岸”与“家”则意味着一种心灵的“落定”与“依托”,虽然这种“落定”与“依托”在存在主义哲学词典里依然是一种暂时的“既成的生活”。与杜小康似乎相反,他的父亲“杜雍和沉着脸,绝不回头去看一眼”。但这只是表现方式与杜小康不同,“沉着脸”与“绝不”泄露了父亲内心里比儿子对家园──“油麻地”更深的情感。只是父亲的身份和一个男人的尊严使他必须将这份情感掩藏起来。这里,“被抛”之人的“犹疑”心理也体现了曹文轩小说艺术论中的一个关键词“摇摆”。在曹文轩看来:“摇摆意味着小说在运行时,不是毅然决然地向前奔突,而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呈出犹疑不定的状态。”(曹文轩著《小说门》,第234页,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摇摆是“作为存在状态的写照。”(同上,第234页)但是,摇摆并不会否决人物对于行动的选择性。所以,无论是带着“哭腔”的杜小康,还是不发一言的杜雍和都明确一点:“前行是纯粹的。”“前行”在此处其实更凸显的不是“前”,而是“行”,因为“前”对于“被抛”之人而言,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可以栖居的空间,正如曹文轩将“前”设定在一个“如万重大山围住了小船”的“芦荡”。或者说,“前”只是相对于“后”而言,只是意味着“熟悉的树木、村庄、桥梁……都在不停地后退,成为杜小康眼中的遥远之物”。但正是在这明知“前”无目的,或者说“前”就是为了中断以往既成的生活,“行”才表现出人在“被抛”之后的从容和高贵。于是,《孤独之旅》在度过了节奏湍急的心灵的激流与险滩时,终于进入了一个节奏舒缓、平稳的休止水面:“终于已经不可能再有回头的念头了。杜雍和这才将船慢慢停下。”“被抛”到无望的深处,人才会惊异地发现人战胜自身的潜能。即在“前行”里,人终将忘记对前方的“茫然和恐惧”,从而打消回返出发地之念。
不过,在“前行”里悬置了与既成生活联系的犹疑感,只是人在“被抛”后所遭遇的考验开端。接踵而来的就是人在意识到“前行”只是一个比“家园”更遥远的地方并没有一个确定性的空间之时的孤独感。这才是孤独之旅的起点。也正是在此起点,一位成长中的少年的加冕仪式才刚刚庄严地开始。“已经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偶然行过去一只船,那船上的人已是杜雍和和杜小康从未见过的面孔了。”当一切都与以往既成的生活全无联系之后,杜小康才真正让“前方”占据心灵。但是,“前方是什么样子?前方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似乎更能撩逗一个少年的心思。”这个句子中一个传神的字“撩逗”非常符合少年的心理:与成人的记忆力与健忘力成反比不同,少年的记忆力和健忘力成正比,即人在少年阶段记忆力越好,健忘力也越好,因为“前方”总有一些新奇的东西呼唤他的注意力,所以,他尽管留恋以往既成的生活,但很快会转移自己的兴趣。所以,杜小康在一个陌生之地开始将对“油麻地”的思念移情到一个全新的旅途境域。于是,借助少年的目光,我们可以静下心来第一次打量“孤独”的面容。“四周只是草滩或凹地,已无一户人家。黄昏,船舱里的小泥炉,飘起第一缕炊烟,它是这里的惟一的炊烟。”此处,出现了现代小说里久违了的风景描写。其中,“草滩”“凹地”“人家”“泥炉”“炊烟”等意象很有古典的风情,但却浸润着现代人无家可归的孤独感。与此同时,曹文轩还充满感情地描写了善解人意的“鸭们”:“鸭们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水上,它们才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了无家的漂游者了。它们将主人的船团团围住,惟恐自己与这只惟一的使它们感到还有依托的小船分开。”这时,我们才会发现:这些“鸭们”在前面已经出现,并一直陪同着“被抛”的主人一同上路。只是因为刚才我们的目光完全集中在“被抛”者的心灵波涛中,也因为这些鸭们一直没有感受到“被抛”的无助与孤独而仍然依循着“只要有水就行,水就是它们永远的故乡”的快乐的生存哲学而被我们所忽略。而此刻,当孤独如夜色弥漫整个大水之上的时候,“鸭们”也仿佛感受到并理解了“被抛”的孤独。但是,“鸭们”与主人的同舟共济与心心相印并不是“鸭们”在小说里存在的真正理由,他们存在的真正理由是:作者意欲让它们的存在使得《孤独之旅》中始终漫溢着古典的温馨与感动。曹文轩在《〈红瓦〉后记》里曾经针对现代形态小说的冷漠感批评道:“小说失去了古典的温馨与温暖。小说已不能再庇护我们,慰藉我们,也已不能再纯净我们。”(曹文轩著《红瓦》,第556页)由此,曹文轩决计在小说里保留住古典一脉的感动的力量。《孤独之旅》中的鸭们与他的近著长篇小说《细米》中的小狗翘翘,都给予了“被抛”的少年以温暖。
至此,“被抛”的少年与父亲接受了并应对了“被抛”后与“孤独感”的第一回合的交战,完成了少年成长的初始阶段并终于到达了一个休止阶段:在一个芦苇滩安下家来,与鸭们相伴。然而,只有到了休止阶段,才会痛定思痛。而与孤独联盟的两个伙伴──恐惧与寂寞也一同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因为人在“被抛”急速下坠的时分,还来不及反复体验“被抛”的各种感觉,而正是这一休止阶段,使少年杜小康窥见到了孤独的整个面孔,进而经历了少年成长的重要阶段。首先上场的是恐惧:“当杜小康一眼望去,看到芦苇如绿色的浪潮直涌到天边时,他害怕了──这是他出门以来第一回真正感到害怕……杜小康有一种永远逃不走的感觉。”如果说,少年在“被抛”之时已经与父亲一道经历了一种无限的弃绝之苦,如果说少年与父亲在“前行”之时已经饮尽犹疑的选择之苦,那么,此刻,他遭遇的则是一种空前巨大的颤栗:“前方”竟然是一个“永远逃不走”的地方。这一发现对于一个只有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记忆的少年来说可谓从自己的主人变成了自己的奴隶。接着,来访的是寂寞:“他们能一连十多天遇不到一个人。杜小康只能与父亲说说话。奇怪的是,他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干巴巴的了……言语被大量地省略了。这种省略,只能进一步强化似乎满世界都注满了的孤独。”如果说恐惧只是外部世界的强大给少年心灵带来的无边的压迫感,那么内心里渴望交流又无处交流的失语只能让语言最具创造力的少年感到死寂。少年在孤独的无限性的侵袭里不再顾及一个男孩的体面,开始做梦、大哭:“杜小康开始想家,并且日甚一日地变得迫切,直至夜里做梦看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将父亲惊醒。‘我要回家……’”。在曹文轩的小说里,少年“大哭”是一个罕见且格外醒目的细节,它通常具有重新诞生前的灵魂受洗的象征意义。如《根鸟》在抵达百合花山谷后的大哭。“大哭”以后,少年已经可以面对孤独并承担这个世界赋予他的磨难。所以,当杜小康再度放弃回家之念并心平气静地与父亲一起去放鸭,不是他相信了父亲编织的春天的梦想,而是他能够直面强大的孤独,正如《孤独之旅》中写道:“后来,父子俩都在心里清楚了这一点:他们已根本不可能回避孤独了。这样反而好了。时间一久,再面对天空的一片浮云,再面对这浩浩荡荡的芦苇,再面对一缕炊烟,就不再忽然地恐慌起来。”
这样,杜小康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完成了他成长的加冕礼便顺理成章。在暴风雨来临的夜晚之前,他已经在各种磨难里磨砺了柔嫩的肩膀、手掌和脚板。尤其在心理上,他已经具备了一人承受孤独的勇气。这一点,在暴风雨前的一段景色描写中可以看出:“那天,是他们离家以来所遇到的一个最恶劣的天气。一早上,天就阴沉下来。天黑,河水也黑,芦苇成了一片黑海。杜小康甚至觉得风也是黑的。”这个句子尽管连续用了四个“黑”色,但叙述得很平静。事实上,与其说句子平静,不如说杜小康的内心世界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这个一切皆黑的世界。“被抛”之后的他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对于外部世界的突变已经磨练成波澜不惊的承受能力。而且,杜小康在芦苇荡里的成长仪式一直都在等待着这场暴风雨的降临。在此,“暴风雨”与“大哭”相似,在曹文轩的小说里都具有隐喻的功能。它寄寓着人物的重大命运的逆转或者重新诞生。这样说,似乎有些落入小说传统手法的俗套,但这只是表面的相似。实际上,曹文轩小说中的“暴风雨”不是表现作者意图的象征符号,而是一个灌注着情感与美感的意义空间。在《孤独之旅》中,“暴风雨”与“鸭们”的失散和被寻找始终联系在一起。杜小康父子可以不在意天气的骤变,但他们却惊慌于“鸭们”在暴风雨之夜的恐惧与颤栗。 这当然首先因为“鸭们”与他们生存密切相关:“鸭们”寄托了他们春天里能够回归“油麻地”的全部希望。但,同时,这份生存的希望又蕴涵了他们对这些相依为命的“鸭们”的深深情感。尤其,对于成长中的少年而言,在朝夕相处的孤独的日子里,“鸭们”是他惟一言说的对象、生命里最孤独时分的伙伴、成长的证人,还是自身。正因如此,当“暴风雨”过去了,曹文轩一方面在“月亮”“天空”“芦苇根”等明亮又忧伤的意象里让少年确定自己已经长大并坚强,进而完成了少年的仪式,另一方面欢快、亮丽地写道:“鸭们也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鸭。它们的羽毛开始变得鲜亮,并且变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深浅不一样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闪闪发光。”色彩与前面的基调完全不同,绚丽又辉煌,因为在这个空旷的芦苇荡,“鸭们”以缤纷的色彩庆贺自身的长大,同时也是在参加少年的成长仪式。
正是在孤独之旅中,一位“被抛”的少年经历了无助、怀念、孤独、寂寞、绝望等各种滋味。由此,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发生了神奇的转变。他变得明亮又坚强。
(特约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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