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考网整理 作者:中考网编辑 2017-02-14 17:56:49
这两位先生不知是真情还是闹着玩,说话老是不和气,一口就要互相岔儿抬杠子。我的朋友不愿意听他们这些大道理,另外提出一个问题道:
“真的,有一件事我老是想不明白。这样雄浑伟大的一座五岳之尊,怎么倒是一个娇嫩柔媚的娘儿们执管着?这个娘儿,所谓碧霞元君,到底出自何经何典?她的老爷是谁,是不是就是玉皇大帝?那么西王母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中国这些神话,向来只是传说而已,那里有什么系统,任便一个王八蛋——比如说,和尚道士之类——信口来一个胡说八道,人家就拿来欺骗老百姓,盖起富丽堂皇的庙宇来,塑起活龙活现的偶像来。把戏就都这么玩起来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些傻瓜蛋为什么死乞白脸信奉着?……”劳瑞先生说得脸上青筋直跳。
“吓吓,吓吓,”哈代先生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泰山娘娘,老奶奶,碧霞元君,你瞧她秀眉细眼,骚劲儿满身都是原来她是个狐狸精,一个八千年的老狐狸!当初洪蒙初开,如来佛在云彩里看见泰山气派好,就想占领掌管,可巧这骚狐也正在打这个主意,两下里争执了起来,没法解决。没奈何跑到玉皇大帝跟前请求判断。玉皇大帝说,你们俩谁先发现这座山,认就是山主,如来佛说,我先发现;狐精说,我先发现,玉皇大帝说,口说无凭,你们拿证据来!两个人同驾祥云,来到泰山,如来佛指着一座石岩说,这里面我放了一部佛经为记,就是证据,骚狐正中下怀,暗自好笑。玉皇大帝打开石岩,里面果然一部经书,因和狐狸说道。这样,你该认输了,狐狸道:玉皇公公,请把经书拿开看看,玉皇拿开经书,下面却是一双纤小的红绣鞋。可不是那骚狐的臭东西!因此如来佛认了输,骚狐一扭一摆来掌管了泰山,——是这个来头,千真万确。”
这故事虽然平常,说的却有功夫,大家笑了一回,瘦劳瑞道:
“你这个屁那里捡得来的?”
“庙里当家的谈给我听的,千真万确,——所以泰山上虽然也有和尚尼姑,但究竟还是道教的势力范围,你们看,王母池,老君堂,红门宫,斗母宫,……那里有如来佛,观世音的地盘,就是这个来头,千真万确!”
这一个佯真扮假的说,那一个就装模作样的反驳,好象串演相声的一般。我静静的听着,一面把眼睛眺望前面,这院落,前面说过,是在几重高阶台的上面,正殿屋脊,都低俯伏在阶台之下。屋脊上,展开的是半个泰安城,闾阎扑地,万家在望,东南西三面都有是一望无涯的漠漠平畴,东一堆西一块的缀着些七零八落的村庄。这时夕阳映照,淡青的原野抹上一层浅黄,各处村落缭绕着淡淡的炊烟,对面徂徕山泛了淡蓝颜色,弄得变成瑞士风景照片的派头,汶河弯弯曲曲,从那一头绕过山后,又从这一头钻了出来。再远处,是漠漠平原,更远处,还是漠漠平原,渐渐入了缥缈虚无之间,似乎仍是平原。忽然前面几块晶莹夺目的橙黄色东西,山也似的矗立着,旁边衬护着几抹紫红颜色,分外鲜艳美丽,定睛细看,才知道那是云霞,已经不复是地面的东西了。
“你们这地方真不坏,”我打断他们的话说:“杜甫的《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末了’,不想这样壮阔的境界,如今却就在你们几席之上。真是几生修来的清福。
我这样酸溜溜的说着,站起来点上一支烟,劳瑞先生拉我走下台阶,要陪我到庙里各处看看走走。
一出那个耳门,看见两个人捉迷藏似的隔着一道门在探头探脑,探着了,互相扭了起来,嘻嘻哈哈,滚做一团。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家伙。一头上梳着小髻,穿一件齐膝头的长领棉袄,一个秃头,却是个俗家打扮。他们在地上扭做一起,这一个探手到那一个腰里去掏,那一个怕嗝吱,笑得软瘫了,一件东西便被抢了去,原来他们是为一包金砖牌的烟卷,起了争执,这么一把年纪的家伙,闹得如此天真有趣,真修练到家,超凡入仙了!
“你不还了我,我放你!”梳小髻的一个嚷道。
“还你!还你一个蛋!秃子吓吓地笑着说:“今天早上你偷我的香钱,你当我不知道!”
“狗操的!你的香钱?嚷着就追了过来,追出了大门。”
劳瑞先生告诉我,他们当家的上济南开会去了,所以他们就胡闹。这庙里大小道士以及杂帮工的一共不下十余人。庙产很不小,香钱是不在乎的,当家的都不要,由着他们分赃,拿去吃烟喝酒,“跳墙头”。他们自已也有章程:每天的香钱,上午归谁收;下午归谁收;外面还有痘疹眼光娘娘,那儿的香钱又归一个人收;香客丢钱时偶而有丢到地上的,就是小徒弟的外快。如此划分,各不侵犯,比关卡税局还要划分得清楚,——这庙香火不盛,几个香钱只可作他们烟酒之资,上面红门宫,斗母宫的香火可了不得,一季下来。连小和尚小尼姑都弄个几十块。所以他们那边分脏的法子也格外严密认真些。
走过正殿,从左边一道门穿过去,那里一个大院子,五间敞大的正屋,派头不小,象是官厅之类,东西两各有下房三间。下面院子拐角上,安置着一座大磨,其时正有一头骡子,眼睛上罩了块麻布,背着磨架在那里团团转。管理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矮子,皮肉焦黑,阔嘴塌鼻梁,丑得要不得。他把桶里水浸的棒子小米之类一瓢瓢舀了,添入磨里,一面忙着磨出来的浆糊似的东西刮入一只钵里。骡子在他的后面追,他就套骡子的脚步走。添好一瓢,刮好一次,瞅个空跳出骡子走的那个圈,舀了一瓢棒子小米,重新再跳进去,继续跟着骡子打转转。这样工作着,人是和骡子一样,不看别处,不作声只沉着丑陋脸子,打转转。
磨子那儿一道破门,通另一个荒院,那里面一个大猪圈,一群鸡。门阶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木拐,一只小褡裢,黑衣黑肉,却是个香客。他在咬着手里一块煎饼,挺着两只昏花老眼看骡子打转转,咀嚼着,不做声。
我和劳瑞先生看了好一回,他告诉我,这磨出来的东西就是做煎饼的。磨好了以后,拿一只鏊子摆在地上,下面烧起火,把浆糊一瓢一瓢舀到子上,就结成薄块,一瓢糊,一张饼。在山东西部这一带,普通农家都以这种煎饼为正餐,据说比窝窝头好吃,而且非常便于携带,保存。农人早上起来下地,带几张煎饼在身,整天可以不用回家,工人上工,也带这种煎饼;寒苦人家子弟上学,也带这煎饼;做买卖的,小贩子,赶牲口的,出门行远路,一去十天半月,也是带了煎饼去,歇店时候不用花伙食钱。
“你会摊煎饼吗?”劳瑞先生问那个丑长工说。
“会。”
“摊煎饼可不容易,火头不到,结不起来,旺了,就要烧焦,是不是?”
“……”那板着的丑脸子笑一笑,随即板还原,回复一副苦相。
“你在这里帮了几年工了?”
“两年。”
“喂猪,喂鸡,摊煎饼,还做些什么事?下地不下地?”
“下地。”
“地阴子里那些盆花是不是你经营?”
点点头。
“打扫呢?”
点点头。
“出毛坑呢?烧茶水呢?料理牲口自然也是的罗?”
点点头。
“可了不得,——当家的给你多大工钱?”
“十八块。”伸一只手比着说。
“一个月?”
“一年。一年。十二个月。”伸一只手比着说。
“十八块一年?”劳瑞先生象个呆子似的惊叫起来,“他妈的!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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