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之于看风景,是大有差异的。风景没变,但倘若看风景的人戴上有色眼镜,景致也就大不相同了。有偏见的人当然全是有心的,并且大抵以唐朝名僧慧能为榜样,主张“心外无物”,看东西想问题时不免给自己的心加装一副有色眼镜,然后再将头缩于腹内,如同刑天之民,视听蒙蔽,如此一来,偏见就形成了。
我们每个人在环境一样,心境不一样时,一个个偏见便会从心灵的墨镜后“倏”地钻出来,同样一个晚上,“欢愉嫌夜短,沉闷嫌夜长”便是这个道理。世事如此,人世(事)亦如此,法语中的“喜乐”(bonheur)便是由“好”和“钟点”两个词组成,而德语中的“沉闷”(langweile)据字面上解释却是“长时间”,个把钟头说不上长,也谈不上短,但正由于心灵的偏见,愉悦和沉闷也便应运而生了。
“偏见”和“偏爱”如同孪生兄弟,是分不开的,“偏爱”必产生“偏见”,而“偏见” 又偏爱所偏爱的。雪莱的《赠珍妮——一个回忆》中对啄木鸟的描写中道:“鸟吸山更幽”,王籍名句中也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而王安石的世界观与前面二位大相径庭,写道:“一鸟不鸣山更幽。”后人讥为拙笔,可见针对鸟叫,王安石认为是大煞风景的“鸦鸣鹊噪”,而雪莱和王籍则推为“莺啼燕语”了。
我们怕偏见,更怕偏见多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于是无端地怀疑自己,但更多的却是怀疑别人,又常常摸着良心,看看是否戴了有色眼镜,常常按住心灵的缝隙,以防“偏爱”乘虚而入,“偏见”乘虚而出。但长久这样折腾下去,不免身心俱困。于是又产生一个偏见:“我公正得很!没有偏见!”
叔本华在《哲学小品》第二百七十八回中写道“思想家应该是聋子”,此话大有道理,否则耳根不清净身心受玷污,必产生偏见,继而产生假道学。但这只是被迫防范偏见。倘若要根除,怕只能不长心了。钱钟书说人人都有偏见,因为人人的心都是长在左边的,心是偏的便是偏心,偏心所以产生偏见,偏见侵蚀我们的头脑,于是思想也有所偏,这便是为什么但丁在《神曲》中写“地狱里连太阳也是冷清清,静悄悄”的和“魔鬼偏爱牛,所以常现牛形”的缘故了。
心是长不回正中间的了,所以,我们想东西时不妨少用心而多用点尚未偏倚的大脑,便可杜绝偏见。当然,心上的有色眼镜是一定要取掉的,据艾克曼1830年同歌德的谈话中所述,歌德最讨厌戴眼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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