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邛崃道佐的双溪河谷,有一座桥,曰天生桥。尚小时,路过此桥,觉得桥有些神秘,何以叫天生桥?有碑为证。靠桥头右岸的山岩下,立有一碑,碑上有三字,行楷凿成,天生桥三字凹存其间。碑无序无文,只落款了“桥成于道光末年”几字。这是一座单孔桥,高有十余丈,全用石料砌成,建造精细。它横跨在双溪河上,是进入双溪河谷的必经之桥。
有一年,我和父亲经过此桥,父亲近了桥碑,伫立碑前,打量着已经长满青苔,浑身尘埃,显得风雨沧桑的桥碑,似乎想发现些甚么。但父亲始终不曾有过一句话语。那时,我不太懂事,对于桥,对于碑,对于父亲的打量,不曾问过父亲。多年后,我想,父亲之所以站之碑前,细心瞻观,或许是出于某种情结而已。父亲自小经天生桥,不知有多少次了。何况,天生桥还算得上是双溪河上最伟大的工程,最有人文情怀的一处建筑呢!父亲对桥的存在怎么没有一丝自己的情绪呢?我理解父亲。
关于这座桥的来历,我听到了这样几种说法。
民间相传,从前有位长住河谷的神仙,见河谷的人们,朴实勤劳,忠厚宽容,是非明白,有孝有道,施善嫉恶,正义良心同在,几百年耕读传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日久天长,神仙被凡人所作所为感动了,为了让河谷的人们不再经历涉水而过的艰辛,便在一夜之间架起了这座石桥,名之曰天生桥。
有吴氏先辈认为,双溪河河口的位置,正好在架桥之处,这里架了桥,山梁相接,脉气连通,水口紧锁,藏风聚气,风生水起,财旺事达。桥的命名,取其风水天成之意,所以命之曰天生桥。
一位河谷最有学问的人说,修桥取名,在中国文化上是有些原则的,往往与施善布恩,积德修身联系紧密,与吉祥平安,人生顺畅不可分离,与因果之缘隐名之祈相随。如广济桥、安平桥、安济桥等等,便是如此。这些桥的命名,几乎遵循了这一原则。另外,桥的命名,还要体现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寄托着深厚的人文情怀,显示人在与自然搏击中的伟大壮举,记录着人类的某些显著荣耀,如彩虹桥,状元桥等等。许多修桥者都坚信,隐姓埋名,闪避人们久远念及,有助其积善积德,有助其轮回极乐,所以,这座修葺者不留名的桥,便有了天生桥的称谓。
父亲生前,亲口告诉过我天生桥的来历,清朝道光年间,双溪河谷己经开始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端,有蓝靛实业经济,有草纸实业经济。而尤以蓝靛作业规模宏大,生意红红火火,金钱滚滚而至。蓝靛业主为吴氏后人,至德祖训,牢记不忘,萌生了在双溪河上修桥的念想。一天,蓝靛业主赶集归来,涉水过河,坐于路边小憇,不久,有了梦境。梦中,一位胡须花白老人告诉他,你若在此修桥,我助你一臂之力,言毕,飘忽而去,不见踪影。蓝靛业主醒来,但见一根小红蛇在他前面爬来爬去,并不离开,他举起长长的旱烟管,击了小红蛇,瞬间,小红蛇变成了几块金砖。业主忽有顿悟,拾了金砖,立刻回家,与家人商议,决定开工修桥。桥成后,业主不忘白胡须老人相助之举,也不愿人们久念其恩,便将桥取名天生桥。这段因桥而生的传奇,至今还在河谷流传。
无论哪种说法,都存褒意,都是对修桥者的肯定和赞许。但都有一点遗憾,到底修桥者谁?都避而不言,至今,在河谷没有人能够知晓。或许,这正是双溪河谷吴姓文化在继承传统中的一个实例而已。老子言:我有功于人不可言。李白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先人正是秉承了这样的文化特质,只有碑,不见记。客观地讲,这座跨度很大的单孔石拱桥,要建造,靠民间办量,不要说在清代难度大,就是在今天也同样不易。可以说,天生桥是建成于一种文化情怀。特别是以天生桥命名的举止,不得不让人拱手作揖,合手称是,击掌而歌。应该说,这不仅仅是修桥不留名本身之事,而是让我们看到了一些普普通通的乡村之人,举止间呈现的文化真谛,他们于传统文化的现身实践,的确成了一部乡村传奇。
古代隐士不少,但似乎都难副其实,都胸怀心计,隐而不隐,以隐而显,甚至大显于世。而双溪河谷的修桥者,却是实实在在的真正隐者。只有几百年的时间,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吴氏子孙。可见,真实的民间,其隐者情怀,才至深至真。如果把这置之于中华文化的整体格局中去比对,无论许由巢父,还是姜太公鬼谷子,乃至陶潜林逋,严氏君平,诸葛孔明,高山四皓,从隐与不隐的角度看,他们其实都没法与天生桥的做葺者相提并论。因为数千数百年来,他们隐的结果,是在中华文化史上名声赫赫,今天,我们还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与身世,记住他们的往事和传奇。因此,我们更有理由这样来评价民间文化。中国的民间文化虽然博杂百家,承袭万端,然而每一份文化情怀都是真实的真情的,不虚以委蛇。这种文化生态支撑的文化,或许才是最珍贵的。它不被面纱羞掩,表与里,意与义都构架在真实的基石之上。于此,我们已看到文化二元多元的实质。有时,我真想伏地不起,一直拜揖在乡村文化的纯朴之间。
天生桥是真实的,民间是真情的。我每次想起天生桥,都想起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常把小桥与天生桥联系起来,把古道与出入双溪河谷的小路联系起来,把天涯与修桥者联系起来,这或许与我对乡村文化的极度亲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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